说不好这是哪来的一只精怪。但看它那长相，不是黄眼的山羊，也不像四足的巨龙——这都是西方恶魔的模样；它头上长着独角，腿也是单独一条，有人的面孔和蛇的身形。大约是中国的精怪吧。

　　它来到世上，以逗弄世间生灵取乐。越是聪慧之物，它便越有消遣的兴趣。它看到浩瀚海洋中爬出了一种生物，到了陆地上逐渐生出了四足，会在树枝间攀爬，慢慢又从雷击木中悟出了火的用处，学会了直立行走和烤制熟食。

　　这种有趣的生物逐渐有了语言和文字，它们结绳记事，在龟甲和兽骨上刻下各种符号。神便逗弄它们，让它们以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为万物命名。

　　“眼睛看得见之物，你们可做它的主人，”神对人说，“眼睛看不见之物，你们要做谦卑的仆人。”

　　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，那里有一块凸起，人将之命名为“反骨”。人对神说：“如果我能命名一项眼睛看不见之物，使它成了我的仆人，那么我便可当这世间万物的主宰，与你平起平坐。如若不能，我便也甘心做你和它谦卑的仆人。”

　　直到一个名叫孔丘的人，从不舍昼夜的流水中悟出了一样东西，他以“逝者如斯夫”喻之，将这个眼睛看不见之物命名为“时间”。

　　之后，一个名叫柏拉图的人声称是至高无上的神——我猜，应该不是和人打赌的这位——创造了时间，他把时间叫做“永恒的映像”。

　　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参与进了人类与神祇的这场赌约，他试图度量时间的存在，以驯服时间。

　　几百年过去，虽然人类中的这些智者找到了“眼睛看不见之物”并为其命名，但赌约只完成了一半。只有成为“时间”的主人，人才能赢得赌约。

　　孔子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之后，一个名叫庄子的人，试图捕捉时间。但他失败了，即使那场抓捕仅仅发生在他的冥想之中。

　　他试图给时间套上绳索，但时间如同一匹烈马，让他的一切努力变成徒劳。庄子穷尽一生想在窄门之中套住“时间”这匹白驹，最终他不得不铩羽而归，发出“人生天地之间，若白驹过隙，忽然而已”的感慨。

　　人便去寻科林斯的国王，西西弗斯。他因受众神惩罚，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巨石推到山顶。然而石头总会滚落回山脚，于是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推着巨石上山。

　　人在时间的有涯与无涯之间，逐渐升起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。但一想到与神的赌约，人又隐隐不甘，一股脑儿地研究起魔法、丹药、咒语和桃符。

　　一条名为“蒸汽时代”的绳索。在袅袅升起的白雾之中，手工业人的缓慢时代被“珍妮纺织机”“瓦特蒸汽机”“富尔顿汽船”和“蒸汽机车”所取代。有史以来，人第一次觉得，自己似乎能够赢得“时间”。

　　接着，第二条绳索出现了，一条名为“电气化时代”的绳索。人发明了汽车，过去需要走一天的路程，坐车只要一会儿就到了；人发明了电报，过去需要翻山越岭投送的信件，当下就可以传递。人将石油从大地深处掘出，内燃机加速了世界的进程，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比过去花的时间更短了。

　　神祇的嘲笑声回荡在人的耳边。人默默打磨第三条绳索，名为“自动化时代”的绳索。人的世界日新月异、一日千里。时间这头白驹，从庄子的时代，一路疾行进了这个全新的时代。人发射了卫星、登陆了月球、进入了太空，人有了计算机和互联网——人所生活的地球越来越小，小到成了一个村子。过去，郑和、张骞、哥伦布们需要耗费一生才能走完的路程，现在坐上飞机只要一天便能完成。

　　人眼看就要输掉与神祇的赌约。人抓住手中新的绳索，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。这第四条绳索，名叫“智能化时代”。人创造了许多新的事物——物联网、云计算、机器自组织、大数据革命、数字化制造——以“眼睛看不见之物”去对抗同样无法以眼睛看见的“时间”。

　　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神说了一句东方的谚语。这就更加证明它不是来自西方，而极有可能如我们一开始所猜测的那样，是来自中国。

　　“抬头看看你的四周吧。”神伸出细长的手指——神的指甲像琥珀一样奇丽异常——轻柔地抚摸了人的头，“人在忙忙碌碌、疲于奔命，机器在书写诗歌和绘画。这是你们来到世间的意义吗？”

　　人想起了那个从前慢的时代。那个时候，人并不急于用绳索套住白马；那个时候，人顺应着四季的天时，耕作、狩猎、纺织、书写、绘画，和着歌声坐在桃花树下喝酒。

　　人从智能化时代回到了自动化时代，又经历了电气化时代和蒸汽时代。人原本习惯了一日千里，现在却来到了需要以日冕、水钟和沙漏来缓慢计时的时代。

　　人突然想起来了，在与神祇打赌之前，世间万物的眼中，只有太阳、月亮和星辰，只有飞禽走兽、草木山石。

　　“我当时间是白驹，不想它却是绳索。”人叹声道，“我为时间命名，它套住的，却是我自己啊！”

　　“不，你并没有输。”神说，“你将‘眼睛看不见之物’命名为时间，从此你知道了时间的有涯，便懂得了人生的可贵；你惧怕于时间的无涯，便创造出了越来越精良的绳索，创造出了连我都无法创造的那些东西——蒸汽机、内燃机、计算机、互联网；最令我想不到的是，你在一日千里的当下，竟有回溯时间的初心，以今日的快与古人的慢做呼应……人，你在时间面前，已经拥有了远超于我的智慧。你不必做我和时间的仆人。”

　　作者程婧波，中国科幻新生代代表作家、世界华人科幻协会副主席，“光和书房”主理人。首位同时斩获两大中文科幻奖项“华语科幻星云奖”“中国科幻银河奖”的女性作家。